由于母亲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每日学校放了学,家里又没有人,便一个人跑到图书馆里来寻母亲。母亲在前台敛着声为学生借书,我便独自在林立的书架后坐着。晴日里,总有金龟子从玻璃外撞进阅览室来,金属色的脊背朝下翻着,四条短腿无力地蹬向空中。阳光从明亮的玻璃外流泻而下,在地上晃荡出明亮的光斑;我便在阳光下和那些小虫戏耍,一玩便是半日。玩累了,便将它们又归还到窗外的广袤天地中去。如有几日没来图书馆,窗檐边必然会多出几具金龟子的尸体,明显是无法翻身而力竭死去的;那些绚烂的小宝石失却了耀目的光泽,僵硬地卧在窗沿,如小小的沉寂的石粒。我远远地望着那些小生物死气沉沉的躯体,头一次在内心感到了恐惧:金龟子的死亡,让我尚且幼小的心灵生发出对命运无常的慨叹和对死亡的畏惧来。
南方的小城,晴天终是少见的,雨雾的阴影便常常笼罩到图书馆的屋檐上来。雨日的图书馆,仿佛和晴天里有了些许不同似的,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同一片空间。雨水从晦暗的天穹坠落,耳边便回响起嘈杂的炒豆似的乐声。屋里的光线较平日黯淡些,书架间于是投下大片的阴影,对孩童来说,似乎显得阴森森的怕人。图书馆里存放的多是旧书,在雨天,便渗出淡淡的霉味来。
一次,我对母亲说:“书发臭了!”母亲回头,狠狠瞪我道:“那是书香!”当时以孩童的眼光判断,终究是察觉不出那独特的气味如何可以被称为香气,却只觉得屋内的气氛神秘得迷人。书架间似乎也弥漫着极淡的雨气一般,借阅者的脚步声回荡在这氤氲的潮气中,便显得比平日轻微些,常常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冥冥中,便觉得行走的不应当是人类,而是书页间飞腾的魂灵——那时我认为,书中的“颜如玉”,理应是精怪一般的存在,自会在有心人面前显示出如花似玉的面目来。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将那行走在书架间的陌生人认作是那笔墨化身的精灵了。
母亲每日总要等到闭馆时才会离开。我坐在窗口,母亲熄了灯,阅览室内便彻底黑暗下来。满天的月色一瞬间涌进屋里,顷刻便泼下白花花的一地银碎——儿时的月色仿佛总要比今日明亮些。我独自坐在多年前的月色下,当时的心情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想过一些东西,又或许本就什么也没想。书架的高塔在背后耸立成黑黢黢的一大片森林,月光便于塔间流照出一道道银白的清光。
我望着月亮,心中很沉醉似的,为了配合这皎美明净的造物,便有意在月下念起背过的诗句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是霜是什么呢?南方是见不到霜的。“霜”这个字念起来倒是清清爽爽的,明快而好听。而故乡在哪里呢?故乡就在脚下。我不认得霜,也不需要怀念故乡。月亮却只是像李白千年前曾遥望过的那般,孤零零地,洁白而冰凉,独自挂在高远的夜空上。
后来读了初中,搬了家,图书馆的记忆便终于在脑海中模糊了。再后来,终于离开了家乡,独自一人于秋日北上,在一个阳光璀然的午后,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军训服,第一次走进了生命中的第二座图书馆。因为某些倔强的执念,图书馆终究成了比宿舍更加同我亲近的地方。某个落着寒雨的夜里,我如往常一般来到图书馆。阅览室里安安静静的,纸页的翻动声像是某些熟悉的挣动的魂灵。我在窗下一个人坐着,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望见山脉的轮廓在远方寂然地横卧;图书馆像是天地之间的一颗沙砾——一颗安睡在万里群山和瓢泼雨幕间的沙砾——大度地怀抱着无数人无法忘却的旧日,沉默地孕育着无数人不可言说的明天。
等闭馆时走出门来,才发觉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天空被雨洗得澄澈,一轮泛黄的满月忽然从云层上挣跃出来,清澈如水的白光将远山的轮廓照得通透明亮。我提着电脑包在门口站定,掏出手机来想要拍那天穹上的月亮,却又不期然想起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诗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霜终究是见过了无数次的,在每个天光未上的清晨,都如约而至地攀爬在我的自行车坐垫上,总要用纸把它们拭尽后才能正常骑乘。而故乡又在何处呢?故乡那片熟悉的云水,却已然沉默在两千公里之外的江南了。眼睛忽然沉重地酸涩起来,这迟来的游子的情思,竟有朝一日也允我向它臣服了。
我和图书馆的交集究竟还会有多少年呢?我明白,即使是在此处——在北地,我也终有一日要离开的;那时,这望过无数次月亮的、陪伴过我无数个清晨暗夜的图书馆,也只能滞留于我古旧的记忆中了。我向前走去,一座座天南地北的图书馆,却仍在原地寂寞地伫着,沉默地等待着另一批学子的到来。到那时,晨光和夜色还会按时交替,不同的清澈目光却依旧透过阅览室同一扇清澈的窗,归往远方寂寥的天地。书页间,熟悉的魂灵仍然寂寞地飞腾,只要仍有人对文字持着热爱与眷恋,无论千年万年,它也会一直存留下去。
写到这里,想起曾经的很多事,心情终于变得沉重了。我放下笔,默默走出图书馆去。
月亮一如既往,无言地高挂在图书馆东面的夜空上。
文章来源于网络/撰稿:吴奕昕